* 委託作品,作者:雨草

 * 架空,高中生乙×OL里香

 * OL里香某天在路上撿到了離家高中生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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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祈本里香在家門口看到一隻貓時,她還以為自己醉到出現幻覺了。

  她眨了眨眼睛,試著要聚焦在那隻黑貓──是黑貓吧?──身上。那雙琥珀色的瞳孔直直地盯著她,就好像兩顆會發光的寶石。然而她還來不及發出聲音,那隻黑貓就飛快地從她腳邊跑走。

  她望著牠消失在樓梯口,一時間沒有回神。

  直到她聽到其他住戶的腳步聲,她才掏出自己的鑰匙,機械式地打開家門。踏進玄關後,她轉上了兩道鎖跟防盜門叩,然後才脫下自己的鞋子。光是這樣就幾乎耗盡她僅存的力氣。

  她走到客廳,疲倦地倒在沙發上。平常她總會先換下拘束的套裝跟絲襪才坐下來休息,但她今天連走到衣櫃前都懶。

  酒精讓她的腦袋一陣暈眩,也讓她的情緒沒來得低落。

  這個月第幾次了?里香靠著椅背仰起頭,手臂抵在額頭上。

  最近公司的業績太好了。不只超越去年同期,也幾乎攀上了近年來的高點──多虧這件事,她最近加班的時數增加不少。

  雖然主管們歡天喜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請下屬吃飯、喝酒,但那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那一點點獎金跟她付出的時間完全不成正比,她還得要額外應付麻煩的上司跟同事。

  尤其是想到剛剛課長打量自己的目光,她就感到一陣噁心。

  她的眼尾瞥到了電視櫃上面擺放的照片。那是一張她跟父母的全家福,照片裡的她十分年幼,看起來大概只有三歲。

  她的人生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里香記得自己曾經有過一小段還不錯的時光。

  在她還有父母的時候,她的人生應該是快樂的吧?儘管他們家稱不上富裕,但她也沒有關於貧窮的記憶。她也依稀能想起母親的笑臉,還有她溫柔的嗓音。

  里香記得她替自己梳頭髮的模樣,還有她抱著自己的觸感──然而她擁有她的時間太短了。她的母親在她五歲時驟然過世,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的生活就一點一點逐漸崩塌。

  在跟父親相依為命了兩年後,他也在一次出遊裡失蹤了。里香想不起來那時候究竟發生什麼事,她只知道爸爸叫她待在小木屋裡不要亂跑、說他要去求援,然後就離開了。

  幾天後,在她幾乎要暈厥的時候,小屋的門被打開了。但是來的人不是熟悉的男人,而是一整群裝備齊全的救難隊。他們把里香帶下山,將她安置在醫院裡做詳細的檢查,並且繼續在山裡搜救。

  可是過了將近一個月,還是沒有任何人找到她爸爸。遺體、任何貼身物品,什麼都沒有。

  她的父親就這樣人間蒸發。

  有時候里香會想,自己是不是從那時候就被遺棄了?所謂的山難只是掩人耳目的行為,一且都是規劃好的陰謀。她父親其實還活在日本某個角落,過著沒有壓力、沒有……拖油瓶的日子。

  她咬了一下嘴唇。

  但最慘的還不是這個。里香吐出一口氣。

  不知道休息了多久,她終於有動力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走進房間。她反射般脫下衣服跟絲襪,然後換上自己的居家服。她看著全身鏡裡面的自己,還有大腿外側跟手臂上的傷疤。它們就像一條一條的蛇,緊緊糾纏著她。

  「啊啊。」她小聲地嘆氣,又像是感嘆。

  那些疤已經淡到很難被注意了,可是每當她換衣服的時候,她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

  失去父母後,里香就被祖母收留了。跟那些美好的童話故事不同,她沒有因此得到一個溺愛或者同情自己的長輩,反而是被對方當成一個麻煩的差事。

  她甚至毫不掩飾自己有多嫌棄里香。

  「如果不是因為妳,我兒子就不會死了。」

  直到現在,她都還記得她說出這句話的語氣。就好像她只是一個外人,好像她不是她孫女、而是一個連累「祈本」家的禍水,好像她連被稱呼為「祈本」里香的資格都沒有。

  里香討厭她,更討厭她把不是自己的錯誤強加到她身上。

  他們之間的衝突在她十一歲的時候到達高峰。那年里香出了一場很嚴重的車禍,嚴重到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死。

  或許是出於保護機制,她的大腦抹去了事發當下最駭人的片段,但是她身上的傷口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那起事故有多慘烈。她在醫院昏迷了好幾天才甦醒,醒來的時候手臂跟腿也幾乎無法動彈。

  護士說她還活著是一場奇蹟。

  但是她真的需要這份奇蹟嗎?里香自嘲地想。

  至少她的祖母肯定不希望這個「好事」發生在她身上。作為監護人,她不得不撥空來照顧她,也不得不把自己養老的存款拿來支付里香的醫療費。這場車禍不只讓他們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也讓祖孫倆的嫌隙更深。

  有一次里香甚至在無意間聽到祖母向朋友抱怨:如果她死在那場車禍就好了。搶救什麼呢?反正救回來也沒什麼用。

  她以為自己應該要哭的。

  但是沒有。她對於祖母的厭惡讓她幾乎不會被她惡毒的言語傷害了,她心裡唯一剩下的就是活著,然後離開這個討厭的老女人。里香曾經想要報復她,但是轉念一想──她過幾年就會死了,到時候他們就再也沒有關係了,她還可以順理成章地接收她的遺產。

  那時候支持她復健的最大動力就是祖母的喪禮。在親眼看她被火化前,她是不會死的。

  不過,比起半個身體都踏進棺材的女人,最討人厭的果然還是那個被稱作主治醫生的男人吧?

  里香撫摸過手臂上的疤痕。光是這樣,她都彷彿能感覺到那個人碰到自己的觸感跟體溫。

  她看到鏡子裡的倒影蹙起了眉心。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很漂亮。不是來自別人的客套,也不是討好,當她凝視著別人時,她可以從他們眼中的羨慕、嫉妒還有讚嘆中清楚知道這個事實。

  她透過自己的長相得到很多好處。突然塞進手裡的氣球、陌生阿姨遞來的糖果,就連吃拉麵都會被招待一份小菜。

  這些事情不是沒有相應的代價。至少住院的那段時光裡,里香就深刻感受到這副皮囊所帶來的困擾。

  她忘記那個年過五十的老男人叫什麼名字了,但她記得對方的細框眼鏡,還有臉上一條條皺紋。當然,還有他猥瑣的長相,跟滿口故作親暱的「小里香」。

  「小里香恢復得很快呢。」在她住院超過三個月後,那個男人這樣說道,「止痛藥的效果還可以吧?」

  「嗯。」里香答道,「可是每次吃完都很想睡。」

  「這是正常的副作用喔。」他笑了一下,「剛好讓小里香能睡得更好,對吧?」

  她想了想,跟著點點頭。

  「可惜……」他的視線飄向里香包著繃帶的部位,伸手摸過她的大腿,「以後可能會留下不漂亮的疤痕。」

  「醫生?」

  里香的皮膚隨著他的手心冒出了雞皮疙瘩,但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出什麼反應。醫生的動作讓她不太舒服,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推開他。

  對方是自己的主治醫生,她全身上下每一吋皮膚他都見過了,這樣應該是正常的診察吧?

  即便心中浮出了許多疑問,最後里香還是沒有抵抗。

  「幸好小里香十分可愛,所以沒關係。」醫生帶著慶幸的語氣道。「臉沒有受傷真的太好了。」

  沒有關係……什麼?

  他的話讓里香的心中冒出了更多不舒服的感覺,甚至到了反胃的地步。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男人說的話不太對勁,就連對方的眼神都看起來像是某種打量──不同於以往單純的驚嘆或者喜愛,醫生眼中赤裸裸的企圖讓里香打從心底害怕。

  終於在某天晚上,當止痛藥也壓不住傷口的痛楚時,她看到那個男人站在她的床邊。他帶著一抹微笑,像是在碰觸一件藝術品般撫摸著她。他的手指滑過她的大腿內側,一路到了腹部,然後在她尚未發育完全的胸部上打轉。

  里香嚇得大叫出來,但她的嘴很快就被對方摀住,他一邊說著「沒事」、「小聲」,一邊繼續用粗糙的手掌搓揉她的身體。他的力量大到幾乎要讓她窒息,有那麼幾秒,里香覺得自己可能會死。

  她不得不停止掙扎,但是她的眼淚卻無法抑制地從眼角滑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憤怒跟厭惡。

  她覺得好噁心。好噁心。

  她抓著那隻讓她難以呼吸的手,無助地看著眼前的怪物──在她心中,這個男人已經稱不上人類了。一直到里香全身上下的寒毛豎起,連神經細胞都記住了那份被羞辱的恐慌後,他才停下動作。

  儘管過沒多久男人就因為對另一個病患做出同樣的事情被解雇,她也由另一位女醫師接手照顧,但從那天以後,她就很難在醫院入睡。

  那是里香這輩子最糟糕的記憶。

  她抿了一下嘴唇。

  那段日子帶給她不小的陰影。偶爾壓力大的時候,她還是會夢到那段讓她渾身發抖的過去。它們以不同的形式演繹,在家裡、在旅館、在醫院──但最後永遠都會有一個猥褻她的男人,還有他緊緊掐住自己脖子或口鼻的手。

  即使她還是會利用自己的美貌去獲得需要的利益,但只要對方透露出任何一點傷害她的意圖,她就會忍不住收手。就算她長得再好看,某些人渣心中的暴力傾向也不會因此減少。

  也因為這份投射,里香從那時候開始就討厭老男人。

  但這就是最可悲的事情,不是嗎?身為一個被壓榨的社畜,身邊總是無可避免會有一大堆老男人。主任、組長、課長、部長,在這個女人一旦結婚就被迫離職的社會,能夠長久待在這裡的都是男人。

  里香抓住自己的手臂,不甘心地「哼」了一聲。

  她又想到剛剛酒會上勾著自己肩膀的主任,還有因為喝醉色瞇瞇盯著自己的其他同事。

  「噁心死了。」她喃喃自語。

  她離開房間,走進廚房。整個晚上她都沒有吃什麼東西,只是不斷被那些男人灌酒。酒意消退後,她忽然覺得餓得要命。

  她從冰箱裡拿出冷凍的咖哩烏龍麵丟進微波爐裡,然後倒了一杯蘋果汁。當屋子裡散發著食物的香氣時,她聽到自己的肚子適時地叫了兩聲。

  她坐在餐桌前,麻木地將麵條塞進嘴裡。她可以感覺到咖哩的濃郁和麵粉的香氣,可是她沒有太多心思細細品味。

  等等卸完妝、洗過澡,她就得休息了。她甚至沒有多餘的時間做其他事,因為光是做完日常瑣事,她就連五小時都睡不到了。

  一想到明天還要面對討厭的老男人,還有總是在她背後碎嘴的女人,她就覺得肩膀又往下沉了幾分。

  里香沒有錯過其他女同事眼中顯而易見的嫉妒。

  從以前到現在,她的異性緣有多好,她的同性緣就有多糟。她的外貌讓她在男人堆裡佔盡好處,說是眾星拱月也不為過;就算不是出於她的本意,她都能受到許多照顧。

  但其他女生只覺得她是裝模作樣的賤女人。里香不否認那有一部份是事實,可是她也曾經付出真心,希望找到一個可以分享心情的好朋友。

  然而從來沒有人相信她。

  就算是聊得來的女性,她們最後都會因為嫉妒、羨慕,或是人群壓力而疏遠她;或者當她們意志不堅的男友被她的長相吸引時,她們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把罪過歸咎到她身上。

  大概是從那時候起,她對於同性友人也失去嚮往。

  國中、高中、大學,她都是所有人眼中的萬人迷。他們都覺得只要她揮揮手,就有無數騎士願意跪在她面前向她效忠。只有她自己明白,就算她站在鎂光燈下受人追捧,離開了那小小的舞台,她剩下的就只有自己。

  她不屬於任何圈子,也不想融入任何群體。她只想要有一個人可以理解自己的處境就好。但是這麼多年過去,這個世界連這點小小願望都不肯幫她實現。

  她夾起最後一口麵,疲憊地吸進嘴裡。她喝光杯子裡的果汁,站起身,把用過的餐具放進水槽裡。

  明天有空再洗吧。

  她又吐出一口氣。

 

 

 

 

  又過了兩個禮拜。

  儘管對於這樣高壓的生活感到絕望,里香也不是沒有想過離開,只是辭職了以後又能去哪呢?這個社會的文化已經根深蒂固了。花費大把心力跟時間成本轉換跑道,最後跳進去的會不會又是另一個火坑?

  就算很多人說這幾年職場風氣正在轉變,但對於一個營運了三、四十年的公司來說,這陣風要吹進這座封閉的牢籠也不是那麼簡單。那些所謂的年輕創業者在報章雜誌侃侃而談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整個日本還是靠傳統中小企業支撐下來的。

  里香討厭他們站在既得利益者的位置,說著那些無關痛癢的風涼話。他們不知道從國中開始就得打工,省吃儉用才存到大學學費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他們也不會理解光是活在這幾坪的小套房內就已經是她人生最自由、最沒有經濟壓力的時候了。

  從小就有父母疼愛、有人打理好一切,也不用擔心下一餐在哪裡的人,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代表整個社會呢?

  里香搭著計程車,有些自怨自艾地想。今天又是因為應酬而錯過末班車的日子。

  她看著窗外的路燈一盞一盞地向後退去,像是壞掉的膠捲一樣不斷重複同樣的畫面,就跟她的生活一樣。她感覺到剛才的燒酒依然在腦袋裡作祟,讓她的意識隨著燈光慢慢遠去。

  下車後,她拎著包包,腳步虛浮地走在無人的巷道裡。距離她的住處還有一段路程,可是有過被計程車司機騷擾的經驗後,她就再也不讓他們停在自己家門口了。雖然精神有些恍惚,她的手裡也還是習慣性地抓著防狼噴霧。

  只剩下一百多公尺了。

  就在她快要到達離家最近的路燈時,她看到一個詭異的黑影蜷縮在灰色的燈桿旁。里香遠遠地停下腳步,警戒地望著那團「東西」。

  似乎是感覺到高跟鞋的聲音戛然而止,黑影抬起頭,木訥地看向里香。但僅僅是幾秒鐘,他又如同失去興趣般收起視線,重新回到原本的姿勢。

  有幾個瞬間,里香以為自己碰到了什麼超自然現象。冷靜過後,她才又勉強往前走了幾步。她皺起眉毛,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對方,確定他有呼吸後,她才鬆了一口氣。

  燈下的陰影掩蓋了他的面容,可是從身上的制服判斷,他應該是個男子高中生。他的身旁擺著一個書包,根據凹陷的程度,裡面看起來也不會有太多東西。

  是離家出走的孩子嗎?里香遲疑地想。

  若是往常,她或許想都沒想就會走掉了。她不是壞人,但也不是特別熱心的大善人。然而,出於某個她也說不清的原因,今天她卻鬼使神差地在他面前彎下腰──大概又是因為該死的酒精吧。

  「你還好嗎?」她覺得自己的發音跟平時不太一樣,但她也沒心思在乎。

  眼前的男生緩緩抬起頭,雙眼直直盯著她。他沒有回話,深色的瞳孔中有股說不上來的淡然跟冷漠。里香甚至不確定他有沒有聚焦在自己身上。

  「要幫忙嗎?」她又問。

  男孩還是靜靜地看著她。

  他們沉默地望著彼此。時間的轉動在這個此刻變得異常模糊,好像空氣中有什麼成分讓一切暫停了下來。

  里香漂亮的雙眼眨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到前幾天在家門口看到的黑貓。雖然這是牽強附會的想像,但里香覺得他們好像有幾分相似。即使瞳色完全不同,他們看自己的模樣卻十分相似;還有「毫無預警地出現」這點,他們兩個也如出一轍。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你是那天的黑貓嗎?」

  不過她很快就後悔了。里香忍不住咬了一下舌頭,她真的喝太多了,不然她才不會問出這種笨問題。

  男孩臉上閃過一絲困惑,但他也沒有多說什麼。

  里香看了眼時間。再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但她又突然沒辦法放下這個少年。

  不論是因為他跟那隻無緣的黑貓氣質相仿,或是他孤身一人的樣子讓她想起自己,或者其他原因──

  里香腦袋一熱。她身體裡的酒精沉澱了半天,突然在此刻一鼓作氣喧嘩起來。

  「跟我回家吧?」

  她理所當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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