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委託作品,作者:雨草
* 架空,日本大正時代趴囉,警察乙骨×千金里香
* 大綱已完備,預計全7章完結
* 01走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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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香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討厭太陽。
尤其是當陽光灑在她臉上,逼得她不得不從夢中醒來時,她都會比前一天更厭惡這個世界──不,不只。她討厭的不僅僅是刺在眼皮上的光線,還有在醒來的瞬間就不斷作祟、覆蓋在全身上下的傷口。
好痛。好痛。
這些讓她墜入地獄,卻又三番兩次將她拽回人間的東西,她都討厭。為什麼她得要受這種折磨?為什麼她非得醒來?
為什麼不能就這樣死掉?
至少這樣她就不會是一個人,至少她還可以跟爸媽團聚。就算是一起前往地獄,肯定也會比現在更幸福吧。
里香凝視著看了幾百次的白色天花板,自暴自棄地想著。
她以為這樣的念頭會讓她忍不住再次掉淚,但是沒有。她的眼睛連一顆水珠都擠不出來,甚至還比平常更乾澀一點。
她緩慢地挪動身體,盡可能不牽扯到任何受傷的地方,用著最小幅度的動作坐起來。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可以感覺到疼痛從身體各個角落鑽進血管,直直衝進大腦。
她真的好討厭「醒來」。
除了要面對一無所有的現實,在睡眠中逐漸失效的止痛劑也讓她的早晨比一天中的任何時段都還要痛苦。
里香抬起手,朝著病床旁邊的藥罐子伸去。在大的跟小的玻璃瓶之間,她選擇了深咖啡色的大瓶子。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那裡面裝了什麼。但無論是什麼,肯定都會比現在這樣不舒服好。如果吃了會死,或許又更好一點。
所以里香也不在乎溫柔的大姐姐說的,一定要吃東西才能吃藥的提醒。小小的肚子痛或者反胃感,怎麼可能比她身上的傷口還要更讓人難受。
然而就在她即將碰到的前一個剎那,一個急遽的刺痛感如同箭一樣從腰側傳來。它發生得很迅速,也消失得令人措手不及,但光是這樣已經足以讓里香的動作受制。
她不受控制地縮了一下身體,重心也隨之搖晃。纖細的手指沒有如期摸到玻璃瓶,而是掃過了桌上所有東西;水壺、水杯、寫滿了她看不懂的字體的紙張,還有最重要的藥罐,都跟著掉落在地上。
清脆的破裂聲像是午後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起;只是這次她迎來的不是和煦的涼風,而是讓她更絕望的碎片。它們在太陽下反射出好看的亮點,還有幾分彩虹般閃爍的光芒。但里香只覺得格外刺眼。
這個世界都在跟她作對。
她扶著床沿,眼神緊緊揪住滿地的狼藉,恨不得要把它們都燒出幾個洞。
不同尺寸的藥錠全都混在一起,但她已經無所謂了。什麼都好,她只想要隨便吞下一顆,然後想辦法讓自己再次睡著。
只要一顆就好──
「祈本小姐!」
突兀的聲音讓她的動作硬生生停住。她沒有轉頭,但是張開的手掌卻有些心虛地蜷縮起來。
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病房響起,幾乎是同一時間,有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將她扶回床上。所有事情如此一氣呵成,里香連開口驅趕對方都沒辦法。
他的靴子踩到碎片發出細小的聲響,但他恍若未聞。他蹲低身體,視線比里香的腦袋又矮了一點,「有沒有受傷?」
「不用你扶。」
里香瞥向一旁。
在重傷後,她的身邊就永遠會有一個警察守著。來來去去換了好幾個後,現在輪到了這個她勉強可以稱呼是「大哥哥」的男人。
但他們在她腦中都是同樣的東西。都是被派來盯著自己,將她視為囚犯的人;他們的臉在某些時刻會像是水彩一樣,被水模糊成沒有清晰面孔的人偶。沒有感情,只聽命行事的人偶。
幸好里香也不想花費腦中的空間去記錄這些人。因為光是記住那場「車禍」某些細節,就已經佔據她所有力氣。
她用力眨著眼睛,試圖把那些叫囂著要竄出來的記憶壓回原位。她不能忘記,但也不代表她必須時刻複習。
「抱歉。」男人也沒有生氣。他微微勾起嘴角,「我又擅自做了讓妳不開心的事情。」
坦率的道歉讓里香抿了抿嘴。她用眼尾看了一眼對方。
她不記得這是男人第幾次說這種話了,這幾個禮拜以來,這件事情彷彿已經成了某種習慣。不同於其他中年男人強硬的作風,或者因為她是小女孩而輕蔑的態度,這個人總是用平穩的語調,說出讓她很難再對他生氣的話。
這不過是他的手段吧?儘管里香不斷告誡自己不可以掉以輕心,但這個男人乾淨的氣質,卻總能讓她的武裝稍稍卸除那麼一點。
更別提他的眼睛。
里香試著不跟他有太多眼神交流,但她仍然無可避免地注意到他深邃的深色瞳孔。
不知道為什麼,它們偶爾會讓里香想起出遊時所見過的湖泊。平靜、沉穩,不論在什麼時刻都會映著一點光;就算被風吹過,也不會有太大的波瀾。明明岸邊清澈見底,但湖心仍然保有一定的深度,讓人有股衝動想一探究竟。
如果要說他跟其他「人偶」有什麼差別,里香想到的就是這個。他的目光很純粹,卻又不會過度天真,好像不相信他是個錯誤一樣。
「我找人來清理一下,順便幫妳拿點吃的,好嗎?」他站起身,隨意用腳把尖銳的碎片撥到離床邊更遠的位置,「今天的行程……」
「我知道,不用提醒我。」
里香吐出一口氣。
經過醫生的評估,從這週開始她正式進行復健了。雖然她一點都不喜歡──那些訓練所帶來的痛苦,都會讓她覺得不如死了還比較輕鬆──但她也不得不接受現實。
尤其是在眼前的人不斷勸說,甚至可以說是哀求之下,里香再怎麼強硬都拗不過他。她沒有見過有誰跟他一樣,用著這麼低的姿態在對待她這樣的小女孩。
就好像他是真心為他好一樣。他的語氣有幾度讓里香想起了爸爸,當他想要哄她吃不喜歡的青菜時,他也會那樣對她說話。
只是這個人的語氣又更溫和,更不像在騙小孩。里香不想要幫他說好話,但她也不會否認她所看到的事實。
「那我先走了。」
他對她點點頭,用著跟來時截然不同的步伐走向門口。
***
男人,或者是他自稱的「乙骨憂太」,對復健本身其實沒有什麼幫助。
多數時間中,里香都會在護理師的協助下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也只有他們知道什麼樣的姿勢才是正確的。
然而,每次當她需要休息的時候,他都會適時地遞上乾淨的毛巾,還有一杯不會太冰、剛好可以降低她體溫的開水。
有幾個瞬間,她會忘記這個人接近自己別有意圖。因為從他表現出來的樣子,任誰都不會聯想到剛毅又嚴肅的「警察」;若不是還穿著燙得筆直的制服,里香也幾乎要認為他真的只是來幫助自己的人。
但是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就相信別人。這個世界上她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不論眼前的人表現得再怎麼友善,都不能不提防他。她又一次在心中自我叮嚀。
不過,在某些範圍內,他也不會隨便出手才對。里香抓著掛在脖子的毛巾,帶著些許遲疑地想。所以這樣沒辦法傷害她的小東西──除非他在水裡下毒──她也就姑且收下了。
「辛苦了,祈本小姐。」憂太跪在她腳邊,像是在替他打氣般。
里香垂著眼皮,很輕地點了一下頭。她不是沒有用過這種角度視人,但是當對象換成了理應充滿權威的人士,她心中還是不免有些衝突。
「順利的話,很快就能出院了吧。」
里香咬了一下嘴唇。
其實她對於外面的世界一點期待也沒有。不論她能否再住進過去的宅邸,很多事情都回不去了。那間大宅不會有人溫柔地喊著她的名字,叫她趕快到桌邊準備吃飯;也不會有人帶著她從沒見過的新奇事物,告訴她那是來自某個遙遠的國家,還有那裡有著什麼建設或者文化。
有的只是她。
更別提如果住在其他地方會是什麼情況。他們會把她鎖在怎樣的牢籠裡呢?即便沒有用磚頭團團包圍,也絕對不會有大大的窗戶、漂亮的窗簾,還有精緻的雕花家具。
她連稱呼自己是隻金絲雀都是種奢侈。金絲雀受到的對待大概會比她好上幾十倍吧,她充其量不過是被人撿回家的破爛布娃娃而已──就像他們在翻覆的車子底下撿到她一樣。
她自嘲般哼笑了一聲。
「祈本小姐?」
里香沒有回答。她將手中的杯子放在椅子上,勉強又站了起來。
休息時間結束了。
***
憂太告訴她,為了調查他們家的意外,祈本家的大宅暫時被查扣了。如她所料。
於是她住進了政府為她安排的宿舍,由於案件牽扯到太多事情,為防節外生枝,他們特地將所有人都清空,將一整棟宿舍都留給她。
表面上是禮遇,實際上也不過是方便他們監視,也避免讓任何人可以隨意接近她。
里香盯著眼前比過去小了一大半的房間,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說起來,她也很久沒有踩在榻榻米上了。她低頭看了一眼腳底。自從搬進了新式的西式洋房,她好像就沒來過這種風格的地方了。
「抱歉。」
嗯?里香轉過頭。
「這裡一定沒有妳家那麼好……」憂太斟酌著用詞,「但妳有想要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會盡量把這裡弄得舒適一些。」
呀,好像你真的可以那樣做一樣。
里香暗自在心中揶揄著他。出身在這樣的家庭,就算沒有刻意接觸父親的事業,她不免俗地還是會知道一些事情。例如上跟下之間是怎麼互動的,或者「決定權」會把握在誰手上。
「就這樣吧。」
里香不打算正面回應他的話。她將手裡的包包放到房內的書桌上,隨手拉開了唯一一扇窗戶。
「不要這麼靠近外面比較好。」憂太一個跨步來到她身邊,將窗戶掩上,「不安全。」
看吧。里香揚起眉毛。她連籠中鳥都不如,小鳥至少還有風景可以欣賞呢。
接受到她的視線,憂太似乎有點慌亂。他微微鞠躬,語氣中浮現一絲歉意,「至少等我巡察過一輪。」
沒有意義。里香很想這樣告訴他。如果有誰要動手的話,他們大可以重演一次之前的戲碼,把她跟憂太一起撞死。他們既然活著來到這裡,她猜他們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
不過,如果這樣可以讓他安心一點,那也未嘗不好。
里香為這個微妙的念頭困惑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放棄糾纏它了。就當作是回饋這陣子以來他對自己的善意吧──雖然里香依舊沒辦法完全信任他。
而且,他們現在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在那之前,先幫我把東西拿出來吧。」
她看了眼已經擺放在角落的箱子。她不確定裡面會有什麼,根據憂太的說法,那些都是從宅邸整理出來的生活必需品。大概都是一些基本的衣物吧。
這些人肯定沒有那麼貼心,會記得替她帶來一些回憶。
憂太應了聲。
里香跟著把自己的藥,還有一整個醫藥箱從包包裡拿出來。這是出院前從院方交給她的。即使除了止痛藥跟安眠藥外,她現在幾乎用不到這種東西,但有備無患。或許有她以外的人會用到。
她反射性地看了一眼旁邊的男人。在對方發覺以前,她又很快地收回目光。
在想什麼呢。里香搖搖頭,把注意力拉回來。
整理的工作並不困難,畢竟,她也沒有真正拿到多少東西。唯一的問題或許是衣櫃真的太小,不得不暫時放到隔壁房間。幸好這整棟宿舍都可以讓她自由運用。
大致收納完畢後,憂太就真的去外頭巡視了。
整個空間真正剩下她以後,里香才發現到這裡有多安靜。她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耳邊迴盪,也沒有想過衣服摩擦過牆壁原來也能發出如此大的聲響。
她在房子裡走了幾圈,確定沒有任何新發現後才又再次回到房間。
儘管所有事情都跟她想像中一樣,但是直到坐在這個空間裡,一切才真正有了實感。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虛感如同海嘯般,無預警地將她淹沒;不論她怎麼掙扎,都無法從中抽離。
無法喘氣的感覺在她傷勢最嚴重的那段日子裡,總會伴隨惡夢席捲而來,她應該要習慣了。然而在這棟宿舍裡,她面對的又是另一種面向的窒息感。
為什麼偏偏是她活下來了呢。
里香忍不住向旁邊一倒。她的長髮披散在地上,濃烈的木頭跟竹子的氣味也飄進鼻子裡。外頭的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就像某種特殊的曲子。
然後她閉上眼睛。
***
就算再怎麼不情願,里香還是得開始適應宿舍的生活。
也不知道該說是幸或是不幸,起初跟她劍拔弩張的憂太,在這樣弔詭的情況下,居然也慢慢成為她生活中唯一可以互動的對象。不論她再怎麼抵抗,寂寞的感覺仍然會在某些時刻占上風。
人終究是需要別人才能生活的吧。
即使她內心仍然有一部份反對這個想法,但也有另一部份的她得承認,有憂太在好像也不是壞事。只要不要太認真將他當作朋友,適當抱持距離就好了。
真是沒出息。她想。當初還跟他鬧得那麼不愉快呢,怎麼現在就這樣妥協了?但是,憂太啊──
「祈本小姐。」
里香坐在桌子前,兀自盯著外面的樹林出神。她隨著憂太的叫喚轉身,正好看到他手裡捧著一個托盤;上頭雖然只有簡單的白飯跟佃煮,但香味依然瀰漫了整個空氣。
除了警務人員的本分外,他也意外地會做家事。難道這才是他被派來監視自己的原因嗎?
她移動到房間中央,看著男人將她的午餐擺到榻榻米上。
「今天好像晚了一點。」她看著擺放餐具的手,隨口道。
「跟著其他人回到宅邸看了一下。」
他的話讓里香有些僵住了。她拿起了筷子,但是卻遲遲沒有將飯碗捧起。她倒沒料到會是這樣。
那棟房子──那棟應該屬於他們家的房子──現在有多少人去過了呀?只有她,彷彿只有她從那天之後就失去了踏進去的資格。
見狀,憂太急忙解釋,「我們只是想要盡快找出犯人。」
「嗯。」她點點頭。
「暫時沒有新的發現,不過……」
他一邊說,一邊從背包裡拿出了幾個相框,還有一隻白色的兔子玩偶。里香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東西。
「妳可能會需要這些,所以就擅自帶回來了。」
里香伸手拿起其中一張他們一家三人的照片。一股懷念跟悲傷的情緒從胸口浮現,如同爪子般緊緊揪住她。她的指尖摩娑過上面的三張笑臉,眉毛不自覺地抽動。
事發之後,她的記憶都跟父母死前的樣子糾纏在一起,以至於她都忘記了他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表情,曾經有過這些美好的經歷。到現在看見這張照片,那部分受到衝擊而模糊的記憶,好像才又慢慢回流到她面前。
無論他們做了什麼才導致這場悲劇,他們始終都是那個深愛著她的父母。她沒有怪過他們,也不會懷疑他們做錯了什麼。
自始至終,她都相信他們是無辜的;特別是看到照片中的身影,里香又更堅定了這個信念。
她又接著拿起一旁的兔子。她不知道憂太是根據什麼決定要帶回這個的,可是她現在無比慶幸他有如此了不起的觀察力。
她最愛的那隻娃娃被車禍燒得一點不剩,但是能有這個當作替代,應該也足夠彌補一些空缺了。
里香抱著它,用臉頰蹭了蹭。觸感就跟以前一樣。
「雖然不符合規定。」他有些尷尬地笑了一聲,「希望祈本小姐不要告發我。」
里香搖了搖頭。她將臉埋在兔子的腦袋上,深吸一口氣。好一陣子後,她才又抬頭看向憂太。
「謝謝你。」
她真心地──可能有點太真心──對著男人說道。然後她輕輕揚起唇角,拉開了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的微笑。雖然稱不上燦爛,但已經是她目前能做到最好的程度。
謝謝。
在憂太回應前,她又在心中默念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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